在我看来,书法家舒炯先生是个生错了时代的人。
揽阅中国历史,我觉得有三个时代是最适合舒炯这样的人:
魏晋六朝。骈辞华丽,香车宝马,竹林抚琴,尽得风流,在那个时代,以舒炯先生的妙笔,一定是群贤中的一员,说不定还与王右军结识,共话书艺。
大唐盛世。眼界高远,国力鼎盛,八荒宇内,万方来朝。在那个中国文化的巅峰时代,舒炯又该活的是怎样的畅快淋漓,张旭、怀素,正是他所尊崇大家。
明代中晚。那个年代,朝政虽然乌七八糟,文化却欣欣向荣,几乎是中国文化的最后一个高潮。在刚刚兴建完成的古典园林,江南胜境,无论是苏州拙政园还是同里退思园,亭台楼榭,寄情山水,挥毫泼墨,明理正心,静享中国文人追求的至高境界。
可惜,舒炯却生在今天这个人心浮躁、扰攘喧嚣的年代里,以舒炯的简单、内向、低调、谦和,竟然显得与外界颇有一些格格不入。
好在,他生活的成都依然是一个慢悠悠的城市,一个道地的“耍家天堂”,一个与时尚、忙碌保持着难得距离的地方。如果是在京沪这样的东部,怕是舒先生会更觉纷乱。作为四川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书协主席的舒炯,作为少年成名,24岁即入选全国第一届书法大展的书法家,生于斯,长于斯,怕是终生都离不开这老成都了。
曾与舒先生有过几次宴饮,席间,高朋满座,群贤毕至,朋友们笑声不绝,舒炯却很少讲话,只是微笑着倾听,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作为一个热爱中国文化的新闻记者,我曾经先后两次采访过舒炯先生。舒先生各个子不高,表情憨厚,腼腆,书卷气十足,戴着厚厚的眼镜,那一定是经年累月,伏案临帖的结果。他的身上完全没有大书法家的霸气,待人接物却有着谦逊、纯朴的淡雅芬芳,让人甘之如饴。
采访前,舒先生悄悄地问我,能不能用成都话接收采访,普通话,他说不惯。
平日沉默寡言,说起书法来却滔滔不绝。他的老成都话极快,让我常常去猜测他的意思。
记得采访是在一所中学里进行的,采访一结束,慕名的校方领导即恳请书法家为学校题写校名和校训。先生慨然应允。一笔下去,却直摇头,原来是校方准备的毡子太滑,他不满意,又不能对付人家,遂说,回家在自己的书斋里写好送来。

这些年来,采访过很多名人,其中,自负甚高者有之,飞扬跋扈者有之,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者更多,然而像舒炯先生这样的身为名家却谦逊低调的,却少之又少。
舒炯 满族,1956年1月生于天府成都。自幼爱好书法,四岁执笔,算来,到今天,临池已经半个世纪。舒氏多名人: 为弟兄争死的东汉名士舒邵; 南宋大学人舒邦佐 ;明代 忠孝状元舒芬 ;平定回部,捍卫国家统一的清朝大臣正白旗人舒赫德 ;抚辑蒙古各部落的清代大将军舒明 ,当然,还有我最喜爱的文学巨匠舒庆春——老舍先生。
舒炯先生是旗人,旗人之家,吃的是铁杆儿庄稼,没有土里刨食的辛苦,自然就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浸润于文化。应了那句话:财富是忙出来的,文化却是闲出来的。舒炯的祖父书法很好,到了父亲这一辈,虽然在世事变幻中,早已破落成一个普通工人,但却依然写的一手好字。在这样的家学熏陶下,舒炯四岁时的一天,蘸墨运笔,在纸上(我估计也可能是墙上)写下了他的第一个字(叫涂鸦更准确些),也写下了他艺术旅程的第一笔。直到今天,他还保留着自己5、6岁时的书法习作,并自忖道:“这娃儿写得还不错!”
文化革命,传统文化斯文扫地。舒炯中学毕业了,再无学可上。手痒难耐,于是去抄大字报,这是这个腼腆少年与时代风云最近的一次接触。后来,成都红卫兵大串联,舒炯再不感兴趣了,于是呆在家里苦心练字。
无论在什么样的乱世,文化的光亮总像苍茫中的一盏灯,尽管暗弱,却总能薪火相传。身为7级技工的父亲有很多学徒,其中一个喜爱书法的徒弟给师傅的独子介绍了一个书法老师,只是,这个老师在那个年代里,是一个无人看得起的老师。老师姓李名灏,无业。因在解放后文字改革时,热爱传统文化,热爱中国文字的李先生对简化汉字方案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受到不公正对待,失去了正式工作,一生穷困潦倒。我查阅了1989年10月出版的《中国书法鉴赏词典》,第1491页上的李灏辞条:“李灏,(1930—1978)号屮善,四川华阳人。工书,师法谢无量,通经史。善诗。惜埋名一世,穷愁而逝。好启迪后贤,蜀中书坛仍有遗响。”这书坛遗响,自然就有舒炯这个当时带着眼镜的青葱少年。
这个“无业游民”老师,不单教书法,教儒释道,还教黑格尔。那个时候学习书法,做书法家非但没有什么收入,甚至都不是一个正经的职业,因为靠写字是无法谋生的。人家请你写字,润笔费当然没有,纸墨费用也是自己垫上,因为人家看得起你。好在,舒炯的父亲却没有要求儿子继承自己当时那个令人羡慕的7级技工的职业,今天看来,这就是出于普通中国百姓对于艺术,对于中国文化的一种生根于内心的崇敬,甚至是敬畏之情吧。
李老师告诉舒炯,每日临帖,日日临帖,临帖是终生的事情,就像画家一辈子写生一样。舒炯照着做了。从六朝入手,上追汉魏下及唐宋元明诸家,继学行草。“二王”为宗,兼及张旭、怀素,尤尊崇于王铎,注重气势,凝练古雅,质朴率真。从晨至昏,临池不辍。屋子里光线不好,就把桌子搬到门口,却因太冷而手指红肿,却从不停歇。
他对书法,有着宗教般的感情。

直到今天,已经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书法家协会主席的著名书法家舒炯,依然按照老师的教诲,常年临帖,不敢停息。临帖几十年,今天他也知道了老师的用心:年龄不同,心境不同,临法不同,收获也不同。
相对其他艺术门类而言,书法艺术的启动较晚,直到1980年才在举办了第一届全国书法篆刻展览,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成立则是在一年以后,而早在1980年那次全国首届书法展览上,舒炯第一次出手就入选全国大展。当时已年届七旬,名满天下的启功老先生看了他的书法,非常欣赏,觉得这满纸的沧桑老辣,定是出自研习书法多年的老者。遂打听:这位舒炯老先生多大年纪?旁人答:24岁。一生见多识广的启功给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舒炯四字的评语:“书法神童”。24岁正式登上书坛就有如此的反响,以我的浅见,这样的经历,在书坛如果不是空前,怕也是绝后了。
少年成名未必是好事,但是,舒炯却坚持住了,这一个坚持,就是30年。
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里有一句台词:“不疯魔不成活”,一语道尽真心从艺者的心态、辛苦和成功的必然道路。古之张旭,情之所至,以发为笔,以壁为纸,随意挥洒,皆成妙品,世称“书颠”。而舒炯,数十年如一日,心揣手摸百家名碑法帖,体验万般之情,以书法体证大道,自成一家风貌,难怪常有人视他为“书痴”。自80年代在书坛崭露头角,而后佳作迭出,为海内外同仁和藏家所称道,尤为日本、韩国等地的书法爱好者所珍视。
我不愿在文中列举上舒先生的长长的获奖名单和一串串文化头衔,我觉得那没有意义,仅仅一个“书痴”,就足以说明他的造诣和才情了。
打开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舒炯书法艺术》一书的卷首,一阵灵秀、挥洒、跳脱之气扑面而来,如沐春风。无论魏碑还是行草,或凝重,或飞扬,或如绵里藏针,或如大雪弓刀,显示出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
熟识舒炯的朋友都讲,舒炯平时话语不多,不善言辞,可是一旦谈起国学,谈起儒释道诸家,立刻就变得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了。儒家的自省、修身,道家的空灵、逍遥,佛家的明心、见性,他都有自己的心得,并且融汇到他的书法艺术中。正所谓:才分天地人总属一理,教有儒释道终归一途,无论是人生信仰还是艺术追求,海纳百川,博采众长,终有相交的时刻。
今天的舒炯先生,遍习历代名家,精研篆隶、兼及真楷而为行为革。取精用宏,化融碑帖,以书证道,道与书合,已成自家面貌。他的书作气韵生动,笔势跌宕,于凝练古雅中透露出超逸潇洒的个人情调。书风古雅灵秀,力实而气满,书卷之气幽香四溢。纵横交错的点线,浓淡枯湿的墨彩,营造出一种具有时空效应和生命活力的形式美。
我不是鉴赏家,更不是评论家,很难用文字来完整表达出舒炯先生书法的妙处,只是觉得,他的书法:美,灵,发乎于心,情感充沛。
在《舒炯书法艺术》这本集子里,舒炯在自述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很欣赏:“夫书者,一艺耳,旨在传情。右军之兰亭,鲁公之祭侄稿,正以其情深意长,感人肺腑而为千古杰作。盖情思充沛,则势正机活,虽尺幅之内,亦觉其元气涌溢,空间振荡,而生命之意识乃得以强化焉。嗟夫,无情则何以谈艺,何以论书?”在他看来,情对于书法艺术何其重要!有情才能有好书法。以情运墨,以情走笔,方能力透纸背,瀚海留香;方能让作品秀美如西湖垂柳,雄强如五岳际会,古朴如秦砖汉瓦,尺幅之内,尽显胸中丘壑。可惜在我看来,在今天的书界,有情的书法作品是越来越少了。
幸好,还是有舒炯等这样的一批书法家在。
大凡有专门技艺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子承父业,舒炯却不尽然。自己的孩子不愿意学习书法,而考取了动漫专业,成了一名游戏设计师,但他也像当年自己的父亲一样,没有强迫孩子继承自己的职业。在他看来,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要能做自己真心喜欢做的事情,专心、用心地去做,就很好了,就是幸福。自己练书法,孩子画动漫,不都是一样的吗!
和当年的李灏老师一样,54岁的舒炯早已授徒,传播他对于蜀中,对于中国书法界的影响。他告诉学生16个字:努力耕耘,不问收获,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他的书斋的名字我很喜欢:心香山馆,就像他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