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龚勤舟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各门类里,有两种文化最能体现中华民族的文化特性和东方人群的独有思维,它们就是诗词和书法。在此强调这两种文化并非是在降低其他优秀文化的品位和价值。就汉字本身而言,诗词和书法这两个文化门类将人类最伟大的语言文字表达得最为直观,也最具深义。其实,每一个人都会在生命的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和不同的人进行交流和书写,因此,语言和文字这两种最基础的文化方式承载着人类历史的过去和未来。也许,正是这两种最基础的文化赋予了中国传统文化无穷的魅力和蓬勃的生机。凝练而又透辟的语言养育了最伟大的文学家,保存了最优秀的文学作品;优美而有意趣的文字成就了可以进行无限阅读和欣赏的书法艺术。文字是一个民族对自身历史的记载,它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人类存在的守望者。
既然文化是人类流衍的精神支柱,那么在中华文明的历史长河里,作为早熟的诗词和书法,几乎影响了所有的传统文人。长期以来,在文字的视阈里,研习书法已经成为文人们传达人生理想、寄托内心情感的一种文化方式。他们遨游在书法的海洋里,或是倾诉、或是欢笑、或是垂泪、或是高歌。总之,书法带给他们无限的力量,他们已经将这外在的表达方式内化于自己的心灵了。
早在一千六百年前的东晋时期,书法于汉字的大变革中脱颖而出,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于是,赋诗论书、畅叙幽情成了当时文人士大夫的文化追求和生活情趣。王羲之家族生逢盛世,受玄学浸染,潜心于书法艺术的传承和创新,将书法艺术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并使之成为时代的文化核心,因此,“二王”书法在中国书法史上确立了典范意义。“二王”书法对后世的影响似乎从未断绝,历代的皇亲贵族、文人骚客都将其书奉为圭臬,当代的大部分研书者也将其看作无与伦比的法宝,感同身受,顶礼膜拜,陈加林先生便是其中的俊杰。
加林先生浸淫“二王”多年,他悉心体会着其行草书法的精华。“二王”书法有着臻于完善的笔法,抽刀断水,兔起鹘落;有着丰富精到的点画,玲珑出俏,穷极变幻;有着外柔内刚的形体,虚灵挺拔,温润儒雅。“二王”书法将精能和率意、秀妍和雄健进行了完美的协调,流溢出静穆简淡、秀逸雅致的光芒。但是,在传世的“二王”法帖中,几乎所有的法帖都是唐人临摹或单刻、丛刻而成,这让研书者不能尽观其书的笔触,加剧了研习的难度。与规范的法帖相比,“二王”的尺牍包容了更为广阔的意蕴,那些残破的尺牍,吉光片羽,寥寥几行却可以让人玩味无穷。灵动而又果敢的笔锋时藏时露,顾盼自然的点画传达了生命的活力。平心而论,尺牍诚不及法帖在结字上的严谨,但那随心所欲的宽松心态,你来我往的起笔收锋,造就了“二王”书法特有的笔势和法度。在其尺牍中,《丧乱帖》、《初月帖》、《频有哀祸帖》、《中秋帖》等对后世的影响甚为深远。《丧乱帖》以情感的随机波动取胜,笔法的粗重和空灵丰富了作品的内蕴;《初月帖》保存了汉隶、章草的笔意,作品留有古朴厚实的遗踪;《频有哀祸帖》加入了适当的牵丝引带,不激不厉,有的放矢;《中秋帖》则以“一笔书”来完成作品,它将连笔发挥到了极致。

加林先生以“二王”为宗,在造型上深受王羲之的影响,作品留有或多或少的章草。他对王献之进行了一定的取舍,提取了王献之精彩的连笔,加强了行草气韵。同时,他将“二王”法帖和尺牍相结合,既规范了字法,又透露出自然天趣的笔势。加林先生追踪“二王”却又不宥于“二王”,作品中常常透露出取法唐宋的底蕴,他对文字的造型用心良苦,在尊重草法之时,努力进行着长短曲直、斜正疏密的恰当安排,在不变中应万变,在变化中驾轻就熟、举重若轻,颇有几分米芾的“四面锋”。先生喜欢写唐诗以抒己怀,唐诗的空灵和丰腴或许更适合于先生书法的气质和风格,在其尺牍《韩愈诗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中,浑厚奔腾的笔墨展示着风樯阵马的雄壮,逸尘断鞅的笔性,干裂饱和的墨韵,翻滚抹扫的率意,让作品顿显波澜老成之态,大有“纸穷墨渐燥,蛇蚖争入卷”(陆游诗句)的霸悍风采。然而取法“二王”的研书者,大多注重技法的锤炼,所以作品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人工雕琢的痕迹。加林先生长期私淑“二王”书法,其作品同样存在类似的现象。在其草书尺牍《东坡跋黄鲁公》、《李白清平调》中,点画和引带奇异多变,字法和章法多有考究,展示出颇为深厚的功底和才华横溢的灵气,但是,或许那些精妙的安排让作品生发出雕饰的气息,冲淡了个人性情的自然发挥,作品尚未达到心闲手敏的层次。加林先生的行草,不但尽显帖学之意,而且能够将碑意引入行草,使其书既存碑迹,又无火气,既生奇形,又非鬼怪,既得浑朴,又弃粗陋,较好地把握了碑的力度和分寸,溶盐于水,点石成金。其行书对联《雅量恰春风,高怀同霁月》,以北碑为骨,方折刚毅,拔山举鼎;参篆隶的使转,敦实稳健,心宽体胖。
草书作为最简洁的书法形式,它将汉字的造型尽可能地融化在笔和墨之间。笔墨挥就而成的作品记载了书法家的艺术心迹和生命写照,酣畅淋漓的线条在瞬间铺展开来,它们的奇特和多变让整个作品显得丰富而又烂漫,空灵、清雅、散淡、哀怨等人类可能具有的情愫,随着笔的力量出没于枯湿浓淡的墨痕里。草书既让人的心境在最直观的造型艺术中流淌开来,又让人之为人的最为鲜活的情感在笔墨游走的瞬间定格。草书作为快和慢的交融,其“快”,既是日常时间的迅捷表现,又是心性的痛快倾泻;其“慢”,既是内心世界的层层漫溢,又是情真意切的默默传递。如果说笔的疾驰徐缓、墨的虚实枯润表现出书法作为艺术品性的完美,那么经历千百年历史动荡而流传至今的草书杰作便是人类跨越时空的永久诉说。笔墨作为情感的寄托,折射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蓄积着人类的无穷智慧,那些疾风骤雨的书写和含情脉脉的意会,让草书从二元对立的两极演绎成海纳百川般的交融。
较之其他书体,草书强调“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准则,法度固然重要,但当法度日趋完善时,需呈现出无法之法。“心忘于手,手忘于书,心手达情,书不忘想,是谓求之不得,考之即彰”(王僧虔语),正是心手两忘造就了不定法,渲染出“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观之末,其来无止”(《庄子•则阳》)的气象,让草书臻至书法的最高境界。加林先生的草书着意于烂漫、真淳的表达,因笔成形,着墨生趣,心手自如,故而草书自然。他在心和手两者之间领会着“始由笔墨成,渐次忘笔墨,心手两相忘,融化同造物”(吴镇诗句)的深义,其八尺条幅《张九龄诗望月怀远》便是一例。作品通篇散逸着“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聚散有度、大开大阖的章法令人震惊,牵丝引带的线条增加了笔墨运动的节奏和幅度,显示了文字的奇崛和桀骜。此件作品,先生在章法的摆布上受到明清书风、尤其是王铎草书的启发。王铎作为书法史上的英杰,承袭了“二王”的书法精神,并将“二王”草书进行了夸张和放大,他强调高质量的线变,力求在线的旋转盘缠中显示草书的夺人之势,让草书圆转的用笔展现出帖学笔法的精纯。加林先生则不完全笼罩在流畅快捷的帖意里,而是揉入了大量的北碑笔调,中锋和侧锋双管齐下,方折和圆转并驾齐驱,线条在自然流走的同时生发出坚刚、生涩的起伏跌宕,正是北碑的兼容,丰富了作品的提按顿挫。由此可见,他在汲取“二王”精髓、浸入王铎形式时,融会了个人对草书独有的思考,他所创制出来的作品,既符合了传统的审美标准,又输送着时代的新鲜血液。
在中国书法史里,酒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作为五谷的精华,酒在中国文化里流溢出挥之不去的效用,它以水为形,以火为性,兼顾着阴柔和刚强的性格,吐露着甘美和苦涩的气息。酒是一种养料,它滋润着人类的心灵;酒是一种品性,它助长了生命的激情;酒是一种力量,它赋予了艺术的真谛。古往今来的草书名家,大多恣情于酒、留恋于酒、倾心于酒、迷醉于酒,作为写意之尤的草书,又最为直接地表达着“书为心画”的意念。气贯山河的胸怀,奔逸天岸的豪纵,鸿飞兽骇的身姿,临危据槁的形态,声断南浦的节律,诸多因素作用于草书,使之“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
既然酒是艺术的乳液,那么它必将熏染着、催化着书家的性情,使其创作出惊天动地的作品。李白在《赠怀素草书歌》里写到:“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怀素作为疏放不拘的酒后侠客,将书写的激情挥洒到了极致,顷刻之间,绢纸满地,所书之作,笔走龙蛇,寥寥数十言便将其草书的风神展现得淋漓尽致了。李白推崇怀素的草书,杜甫同样留下诗句来赞赏张旭的狂草。“张旭三杯草至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正是酒的到来,成就了张旭,相传他每次大醉后便要呼叫狂走,索笔挥洒,其书张狂,龙飞凤舞,恍若神助。美酒让张旭和怀素进入了书法的玄妙境界,他们拒绝了刻意的雕琢和安排,将有形的汉字升华为抽象的点线,使草书在人、纸、笔、墨的共同作用下表现出最凝练、最自然的艺术景象。
如此看来,酒对于草书创作的影响主要在于它能够拓展书家的心境,滋养书家浪漫的性情。加林先生往往氤氲在淡淡酒意里进行着草书的研习和创作,所作草书多有随性传情的迹象,其《王昌龄诗芙蓉楼送辛渐》便是一例,完备的草书技法、清新雅逸的气韵伴着流畅的笔情,确是“觉来落笔不经意,神妙独到秋毫颠”(苏轼诗句)的写照。所书条幅《莫放春秋佳人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同是酒后遣兴,却另有一番风味,作品假羊毫为用,在中锋的运行下,用笔尽显篆隶之法,字与字之间连笔较少,行与行之间错落有致,厚拙稳健的笔力,遒劲婉转的点画,气格豪迈,拿云攫石,瓦棺篆鼎,古意猎猎,从容儒雅,谦和凝重。作品左上角辅以小行书加以点缀,大小不一的印章分布于黑白失衡之处,释文、正文和款识三部分文字交相辉映,主次分明,颇具几缕时尚的气息。
加林先生正值不惑之年,他有着满腔的激情和对经典书法的深度理解。他以行草为主、篆隶为宾,在研习的过程中追寻着笔墨的法度和妙契天机的造化。依我之见,他的书法已经具有高度的表现力,其书法艺术正步入“既能险绝,复归平正”的阶段。在今后的一段时期里,他将在险绝和平正、技法和心性的两端进行调和。虽然书法的无上之境让人难以企及,但是加林先生怀着“吹尽狂沙始到金”的壮志孜孜探求着书法的时代气象。
辛卯谷雨后三日初稿于东四牌楼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