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散文《爬上黄土高坡》

柏原散文《爬上黄土高坡》

本站原创   2018-06-21 08:47:38   浏览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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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柏原,原名王博渊,生于1948年,籍贯甘肃镇原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甘肃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飞天》编辑,省文联专业作家。西部著名小说家,长期致力于短篇小说体裁的创作,迄今发表一百多篇(部),多篇入选全国选刊、选本,曾获国家级文学奖、著名文学刊物奖,共约二十项,其中《喊会》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在那个早晨》、《洪河九道弯》、《我的黄土高坡》等。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以散文创作为重心。题材主要有两大类,一类是实验性的“跨界”散文,已出版的如《谈花说木》,即出的如《一页菩提:树木文学与科学》丛书。又一类是乡土散文。有评家认为,柏原的乡土散文,以质朴而醇厚的地域风情为最大特色,与其乡土小说相映增色。又有评家认为,柏原散文的写实本质,使其“村庄史”的文化价值更显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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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黄土高坡》
       
       由深陷的沟底,抑或土层的河床,爬到高高的宽展的塬上,期间是那断续层叠的黄土层面。在陇山之东,缩减斜面纯为土质构造,极难看见岩石骨架的支撑,正是流行歌里唱的“黄土高坡”。不过,地域方言的“坡”含两个概念,既是指沟谷与山峁倾斜过度,也是指由低处爬上高处的一条山路。
 
        小时,就学爬坡了。而更小的时候,一直眼睁睁望着,乡亲们是怎样爬坡。看着他们,年年月月不知爬上去多少回,看着他们,爷父相继父子跟随,不知爬了多少辈人。真是让人惶惑之极,那面大坡,为什么没有被人爬倒踩平了,反而显得更高更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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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爬坡,往上走,腰杆一律向前折下,两腿交替呈弓和弦而绷得紧紧,头则显得非常的重,似难承载的样子。走在坡里,你永远欣赏不到仪仗队正步走的铿锵节奏,也欣赏不到模特儿走猫步的艺术美感。不光是因为,物理学上有个重心原理,更重要的是,沿坡上行的人几乎个个都负载着某种重物。推小轱辘车的,挑笼筐的,背背篼的,肩口袋的,扛柴捆的……即便空手而行的那些人,同样表现出负重的姿态和神气,好像躬着腰一步步地缓慢,已经变成他们下意识行为。塬上城镇逢集过会的日子,站坡头向下俯瞰一眼,或是站坡根向上瞭一眼,一条大坡的乡民都在举行同一觐见礼,分别折弯在几千阶梯上,一躬下去长达两小时。而且个个鼻息粗重,浊汗淋沥,神情凝滞,寡言少语。某一刻,我的心颤栗不已,乡亲们这是在向什么偶像膜拜?他们的信仰何以如此虔诚?
 
         我不是一个纯粹旁观者。从来不是。我也是爬坡人流中的一朵小小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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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爬坡,为的去学校念书。在村小学念完初级小学四年,而后爬上一条十里来高的黄土坡,到塬上一所高级小学,继续念。接下,初中三年,高中又三年,因为学校都建在塬上,所以从十一二岁起,我就周而复始地爬同一面坡。约八年长的时段,至少是一个星期一趟,每一趟,都必须那样佝着腰、绷着腿,支撑着沉甸甸的头。由此造就的折腰屈背的习惯姿势,后来长时间影响我的精神气质。后来在繁华城市生活了十几年了,和对象谈恋爱压马路,仍不懂得挺胸收腹直面平视,更不懂让皮鞋硬底在瓷砖街面上敲出嘎嘎嘎的节奏,总是首先瞥见路上有一枚硬币或一颗螺丝钉。对象立即没好气地骂一句(实际是重复校正一次):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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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写,带点小说的夸张的调侃了。实实在在的说,我每回爬坡,都须背着一个挺沉的包儿,土话叫抽抽子,或叫馍褡褡。里面兜了足足六天伙食,称“伙食”有点矫情吧?确凿地说,里面有六乘以四等于二十四的粗面烙饼,或六乘以五等于三十的菜面馍馍。通常情况下,并不捎带一瓶子咸菜,甚至不附带一小包儿盐末。现今的我,出入于灯红酒绿的宴席,所以已经不能生动地感觉性地描绘那些“烙饼”“蒸馍”,它们的色味香什么的。但我必须注明一条,它是家里最好的东西,的的确确,是黄土山峁沟壑产生的物质精华。要是站今日感觉上否认这一点,那,我就成了一个负恩忘义的小人,虽然作家中的小人越来越受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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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往上爬,背一个沉甸甸的包儿,往下蹭时,拎一只空荡荡的抽抽。我像一个搬运工,或者说像一只蜜蜂一只蚂蚁一只屎爬牛儿,一直在进行一项单向的负载运动。我把黄土地的精华持续不断地搬上去,搬到塬上那个庄稼人心目中的“庙堂”之地,后来又搬往某个更遥远更神圣的地方。那么,搬运的最后结果是什么?每学期结束那天,我的包里才拎点东西回去,揉烂了的几册课本,写完了一摞打着勾和叉的作业本……这些个纯纸质的东西,交还父老乡亲,他们派何用场?我看一点用也派不上。充其量,庄稼人田头歇息时,撕开了,拧一根旱棒棒,拿它去填炕洞眼嘛,也热不了多大会儿。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寒假或暑假通知书,实际它是一张成绩单,上面除了操行鉴定或思想品德等套话,实在内容填了五六个、七八个数字,它们的最大数绝不超过100,最小数还可能低于60,这几个数字,就是我给他们的回报!就是它们有长长的一年的早起贪黑、汗流浃背、挣死扒活、当牛当马……最终换来的所谓“成绩”,五六个七八个洋码数字。高度抽象的虚幻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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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每份成绩单,于故乡土地,于父老乡亲,意味着半年或一年的重复爬坡,意味着艰辛耕耘和源源供给。积累四张或六张成绩单之后,就会换成一张“录取通知书”,算是我给他们的一个重大回报。对他们而言,它的“重大”之全部意义在于,将在更长的时段里,把能使的力气都使出来,把能吃的苦都咽下去,把能省的钢嘣儿攥得紧紧的,把能卖的值钱东西毫不吝惜地全卖掉……用一句话概括吧,把能背上坡的全背上去。
 
        然后怎么的?什么叫然后?对他们讲,所谓“然后”不就是空着两手从坡里溜蹭下来么?
 
        坡,显得越来越长;沟,显得越来越深;川道,越来越支离破碎了。全因为,他们背上去的东西太多了,太多太多了。与此形成的是,祖父和父亲,祖母和母亲,他们个头显得越来越矮,腰背越来越弯,脸面和地面离得越来越近了。好像他们越来越来越巴望着钻进黄土里面,钻进黄土才能歇缓歇缓,事实上,他们一辈接一辈钻进黄土里去了,永远不再爬出来……可是,黄土地并未因此增添多少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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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增加的一种东西,人们叫它希望,如“在希望的田野上”等诗化的句子。人和人见面,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娃考上了么?考哪了?考兰州省城了,考到北京、上海、广州了,好哇……只要考上就有希望了。但是,极少有人这样问:娃回来了么?娃把书念完回家乡来了么?见面这样的问讯,是最犯忌的。显然,所谓刻苦攻读及理想实现,是一种单向度的负载运动,如果人群中确乎产生着精华或精英,它也一直是呈现单向的转移方式。
 
        没有回流、反馈吗?即便它构不成一种运动的对称或平衡也罢。当然有。譬如我,有时返回故乡转一趟,虽然,回去的时间间隔越拉越长,肩上挂的包越来越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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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时代,回老家探亲,走到那一面大坡的坡顶,就要下意识停留些时间,坐在一个路畔涝池坝上,稀疏的蓑草皮上,满怀热切而痛处的情愫,俯瞰故乡那片土地。看大坡里的父老乡亲一如既往地往上爬着,负荷各种各样的土地出产;看老家庄子废弃的窑洞,像骷髅孔窍一样难看,而新垒的土屋像坍塌的积木一样零乱;看村落庄院里活动的人影,像甲虫蚂蚁一样渺小……每当此时,眼里泪液簌簌而下,以至难以自抑,哽咽出声。说不清,眼泪表示赤子般的挚爱,还是表示觉悟者的悲悯,反正它是自己流出来的。我只知道一点,一掬泪,就是我給故乡的焦土,给爬坡的亲人反馈和回流。而且我知道,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东西,说要眼泪做么用?浇地呢,还是沤肥?可是,我只有一样礼物。
 
        为什么?一见您就热泪盈眶?我的故乡!
 
        人到中年,连仅有的一点点“礼物”无可奉献了。偶尔坐在大坡的坡顶上,眼睛干巴巴地望一会,神情痴痴呆呆地望很久……
        倏然明白过来,人之中年,眼泪流向已经变了。它不再轻易夺眶而出,落地有声,却是缓缓地久久地渗向心田,把心肝肺脾浸泡的又苦又痛。
        同时,脸面上一派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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